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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龙《边城刀声

  第一部边城
  “边城在哪里?”

  “在天涯。”

  “天涯远不远?”

  “不远,人已在天涯,天涯怎幺会远呢?”

  第二部刀声

  “刀呢”

  “看不见刀。”

  “为什幺?”

  “因为听见刀声时,已经看不见刀了。”

  “刀声?”

  “刀声一起,人已死。”

  “所以只听见刀声,看不见刀?”

  “是。”

  第三部她的报复

  无论任何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很突然的变化,就像是其他的一些别的事一样,这些变化也有好也有坏,有的令人欢欣鼓舞,有的令人悲伤颓丧。

  在感情方面来说,爱情就是突发的,仇恨也是。

  在生活方面来说,往往也有些事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。

  无论这些变化是好是坏,在本质上都有一点相同之处。

  ——在变化的过程中,通常总会发生一些让人终身永难忘怀的事。

  第四部她有了他的孩子

  醉人的呻吟,醉人的倾诉,醉人的拥抱

  傅红雪能不醉吗?能推拒吗?

  他不能推拒,不忍推柜,甚至也有些不愿推拒。

  这火一般的热情,也同样燃烧了他。

  这莫非是梦?

  孤独的小屋,寂寞的人儿,就算偶而做一次又何妨?

  ——只可惜无论多幺甜蜜的梦,终有醒的时候。

  第五部刀里的情仇

  何心多情?何必痴情?

  花若多情,也早凋零。

  人若多情,憔悴,憔悴

  人在天涯,何妨憔悴?

  酒入金樽,何妨沉醉?

  醉眼看别人成双成对,

 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

  花木纵无情,迟早也凋零。

  无情的人,也总有一日憔悴。

  人若无情,活着还有何滋味?

 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,

  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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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一章古老的传说
  一

  据说天上有一颗彗星,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。

  每次出现都会为人间带来灾害。

  今年又到了她出现的时候了。

  二

  关东万马堂。

  多幺风光,多幺辉煌,多幺令人羡慕的万马堂。

  曾几何时,万马堂已成了人们遗忘的记忆?已成了岁月的战胜品?己成了尘埃的停息之处?

  一道木栅,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,高达三丈,从草原的这一头延伸至遥远的另一头,木栅内的屋宇,更是如夜空里的星群般数也数不清。

  曾几何时,这道绵绵不断的木栅已被杂草淹没了。

  栅内的屋宇更是残破败坏,屋里屋外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,屋角处蜷伏着一条本来应该是白色的,现在却已成了黑灰色的狗。

  它的眼神已失去了原有的机敏和灵巧,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狗了。

  这条狗大概是万马堂唯一还活着的生命?

  叶开不禁摇头叹息。

  ——饥饿岂非是结束生命的方法之一?

  然而却不是最残忍的一种。

  自远古以来最残忍、最有效、最可怕、最原始的结束生命,岂非是人类?

  人杀人,人杀万物,岂非是最迅速的一种?

  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,说话如名的公孙断,为了复仇不惜委身仇人枕畔的沈三娘,情仇交织的马芳铃还有太多太多的人,岂非都因叶开和傅红雪而结束?

  十年。

  十年了!

  十年来多少人崛起江湖?多少人因名而死,多少的月移星沉?多少的风花雪月在叶开谈笑间而流逝呢?

  傅红雪?

  十年来,他是否已变了?

  变得更消沉,更孤傲?

  还是变得更淡泊名利,更不解人情?

  抑或是依然我行我素,独来独往?

  夜空清澈,星辰闪烁,一轮明月斜挂在大边。

  今夜寂寂,天地间一片祥和,就连那最喜欢哇哇乱叫的夏蛙都仿佛也已睡着了。

  叶开坐在地上,靠着拱门旁的那根刁斗旗杆,双眼凝注着纯净的夜空,看他的神色,仿佛是在等待什幺。

  在等人?

  有谁会到这已荒漠不堪的地方来和他碰面呢?

  微风轻柔,柔得就仿佛情人的手般轻抚着叶开那线条分明的脸额。

  墙角蜷伏着的狗,仿佛也让夜风轻抚着侧过身子,高举双腿在那里享受着。

  看着小狗的举动,叶开不由轻笑,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,就在这时,北方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。

  叶开立即张开双眼,转头看向北方。

  那团光芒从北方夜空的深处里闪出后,逐渐增强光芒,拖着一条长长灿烂的尾巴,划过天际,奔向无边无尽的南方。

  彗星!

  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终于出现了。

  她的光芒,没有任何一颗流星可以相比拟。

  她的灿烂辉煌虽然短暂,却足已照亮了永恒。

  她虽然很快地消失于南方夜空深处,可是她美丽的震撼,却还留在叶开的心里。

  “美丽。”叶开喃喃自语:“这种奇观又岂是美丽两字所能形容的。”

  在这同时,离万马堂不远小镇的一个小楼上,也有一个人坐在窗前,推着骨牌在看这难得一见的景象。

  三

  碧天,黄沙。

  黄沙连着天,天连着黄沙。

  风刮向天边。

  人已在天边。

 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,他沿着长街,慢慢地走了过来,走向长街唯一的一家酒楼。

  一朵残花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,仿佛也是来自天边,它随着满天黄沙在风中打滚,叶开一伸手就抄住了这朵残花。

  花瓣已残落,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,还栖恋在枯萎的花梗上。

  叶开看看手中的残花,笑了笑,然后拍拍身上那一套早已应该送到垃圾堆里去的衣裳,将那朵残花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。

  看他的神情,就好像已打扮整整齐齐的花花公子,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,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。

  然后他就满意地笑了,昂起头,挺起胸,大步地走向酒楼。推开了门,他立刻就看见了傅红雪。

  傅红雪和他的刀。

  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。

  漆黑如死亡。

  ——苍白岂非也接近死亡?

  刀在手上。

  叶开从他的刀,看到他的手,再从他的手,看到他的脸。

  他的脸依旧苍白,一双眼睛依旧带着种神秘的黑。

  亮丽、纯净的神秘黑色。

  看见傅红雪,叶开又笑了,他大笑走过去,走到傅红雪的对面,坐下。

  傅红雪在吃饭。

  叶开依旧记得十年前在同样地方第一次遇见傅红雪时,他也是在吃饭。

  吃一口饭,配一口菜,吃得很慢。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。他的左手握着刀。

  无论他在做什幺的时候,都从没有放下过这柄刀。

 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。

 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,他一口菜,一口饭,吃得很慢,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。

  就算有八十名剑客拿着八十把锋利的剑指着他,他大概也不会停下来。

  如果换成八十个女人呢?八十个美丽漂亮而又脱光的女人呢?

  四

  叶开看着傅红雪,忽然又笑了,笑着说:“你从来不喝酒?”

 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,也没有停下来,他慢慢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,才放下筷子,才抬头,才看着叶开。

  叶开的笑,就像是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阳光。

  傅红雪脸上的表情,却宛如残冬里的寒霜,他看着叶开,过了很久,才一字一字的说:“我不喝酒。”

  “你不喝,能不能请我喝两杯?”

  “你自己有钱,为什幺还要我请?”

  “不要钱的酒,通常都是比较好喝一点。”叶开笑着说:“尤其是让你请的话,更是难得。”

  “我不喜欢喝酒,也不喜欢请人喝酒。”

  傅红雪说得很慢,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,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,他就一定完全负责。

  所以他不愿说错一个字。

  这一点叶开当然知道,所以他只好笑笑:“看来我这辈子是喝不到你请的酒了?”

  傅红雪和叶开虽然已算是很老的老朋友了,但两人之间,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,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样。但你如果说他们两个人是陌生人,他们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。

  傅红雪看着叶开,又看了很久,才开口:“不一定,或许有机会喝到我请的酒。”

  “什幺机会?”

  “喜酒。”

  “喜酒?”叶开仿佛吓了一大跳:“你的喜酒?和谁?翠浓?”

 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,叶开就后悔了,甚至骂自己是个大混蛋,因为他又看到了傅红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。

  都已十年了,他居然还忘不了她?

  忘得了吗?

  第一个女人,第一次用情,又有谁能忘得了?

  或许有人能,但傅红雪绝对不能。

  并不是他太傻,太痴情,而是他的情已用得太深了。情用得越深,痛苦也就越深远。

  爱得越深,伤害也就越重。

  为什幺人彼此相爱,而又彼此伤害呢?

  傅红雪的头已缓缓低下,目光却无定点地茫茫然游离着,眼中深处那抹痛苦越来越浓了。

  看见他这个样子,叶开很想作出潇洒的样子,很想说一两句笑话,可是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。

  幸好这时有人替他解围了。

  “你为什幺总是要别人请你喝酒?”这个声音来自楼梯口:“难道你忘了有时请请别人喝酒,也是件很愉快的事?”

  不用回头,叶开也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,他立即笑着说:“萧别离,萧别离,你居然还活着?”

  五

 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。

  这里有赌,却不是赌场,这里有酒,却又不是酒楼。这里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,却也不是妓院。

  这里是小镇上,也是附近几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家“可以玩乐”的地方。

  大厅中摆了十六张桌子,无论你选择那一张桌子坐下来,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。

  大厅后面有道很高的楼梯,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幺地方,也没有人上去过,因为无论你想要些什幺,楼下都有。

  楼梯口终年摆着一张比较小的方桌,坐着个服装华丽、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。

 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,一个人在玩着骨牌,很少有人看见他做别的事,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。

 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,椅子旁,摆着两根红木拐杖,就摆在他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。

  别的人来来去去,他从不注意,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,别的人无论做什幺事,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。

  其实他正是这个地方的主人,他就叫萧别离。

  这个地方就叫“相聚楼”。

  叶开笑着回头,一转眼就看见坐在楼梯口的萧别离,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,没有什幺变,只是两鬓斑白又增多了,脸上的皱纹也加深加多了。

  脸上每一条皱纹中,都不知仿佛隐藏着多少欢乐、多少痛苦、多少秘密、多少无奈,但他的一双手却依然柔细如少女。

  他的穿着依旧华丽,依旧华丽奢侈,桌上有金樽,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,光泽柔润如宝石。

 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,摆成个八卦,一边摆,一边冲着叶开笑。

  叶开当然还是在笑,他笑着说:“别人请我是一回事,我请不请别人,又是另外的一回事。”

  “对。”萧别离说:“那是完全不同的。”

  “所以我请。”叶开说:“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。”

  “只可惜这屋子里现在只有三个人。”萧别离叹了口气:“只可惜你仿佛又忘了一件事。”

  这屋子里现在的确只有三个而已,但叶开又忘了什幺呢?叶开不明白,所以他当然要问,不问又怎能对得起自己呢?

  “我忘了什幺?”

  “你好像忘了请人喝酒是要银子的。”

  “银子?”叶开说:“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?”

  “你不像。”萧别离笑着说:“你简直就像是十个穷光蛋的组合体。”

  “幸好请客并不一定要用银子。”叶开悠然地说。

  “不用银子,用什幺?”

  “挂帐。”叶开笑了:“你难道忘了我在这里是可以挂帐的?”

  “挂帐?”萧别离说:“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。”

  “一次挂,二次也是挂,一年挂,十年也是挂。”叶开笑着说:“况且我也没有倒过帐,欠帐就付,算是好客,既然是好客,就应该多让他挂些帐,对不对,萧老板?”

  这是什幺歪理?这种歪理也只有叶开先生说得出来。

  碰到这种人,你说萧别离怎幺办?

  只有苦笑。

  除了苦笑外,萧别离还能怎幺样呢?

  这时一直沉默在痛苦深渊里的傅红雪忽然开口了。

  “我说请喝的喜酒,并不是指我的喜酒。”

  “我们知道。”

  这四个字,叶开和萧别离几乎是同时说出的,他们说完后,都互望会心一笑,然后萧别离才又说:“你所说的喜酒是指叶开和丁灵琳的。”萧别离说:“只要叶开和丁灵琳结婚,他们的喜酒,你请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傅红雪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对叶开说:“我一生中从不请人喝酒,但是只要你结婚,我一定请。”

 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喝过酒,他喝过,在一个靠皮肉生活的女孩子家里连醉了四五天。

  那一次他会喝、会醉,当然是为了情。

  也唯独情,才令他那幺痛苦。

  但从那一次喝醉后,他就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。

  他一直认为酒固然能麻醉人的痛苦,但清醒后,痛苦却依然存在,而且更深了。

  宿酒未醒,愁已醒。

  ——只要喝过酒的人,大概都会有过这种情形吧?

  六

  酒在杯中,杯在叶开的手中,他一边喝酒,一边看萧别离在排骨牌。

  萧别离缓缓地将骨牌一张一张地排成八卦,双眼有神地盯着骨牌,他那张清癯、瘦削、饱经风霜的脸上,神情仿佛很沉重,过了很久,他才仰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。

  “你看出了什幺事?”叶开忍不住地问:“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幺你今天看出了什幺?”

  萧别离没有马上回答,他端起了金杯,缓缓地喝着,目光透过了墙壁,而落在遥远的地方,过了一会儿,他才放下杯子,才开口:“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,绝对避不开的”

  “灾祸?”叶开不懈:“什幺灾祸?”

  “天灾。”萧别离将目光收回,停在叶开脸上:“天灾难测!”

  他叹了口气,接着又说:“你知不知道天上有一种流星拖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尾巴?”

  “知道。”叶开说:“这种流星就叫彗星。”

  “彗星。”萧别离说:“她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,每次出现时,都会给人间带来很大的灾害。”

  “彗星一出现,就会带来灾害?”叶开说:“什幺样的灾害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萧别离说:“不管是什幺样的灾害,都将是人间的不幸。”

 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,才开口:“我昨夜看到了那颗彗星。”

  “我也看到了。”萧别离说:“她那灿烂的光芒,真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。”

  这次将目光停留在远方的是叶开,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:“这一次不知道这颗彗星会给人间带来什幺样的灾害?”

  “不管是什幺样的灾害,都与我无关。”傅红雪忽然冒出了这幺一句话。

  “错了。”萧别离看着傅红雪说:“骨牌的迹象,正显示着这次灾害与阁下有关。”

  “和我有关?”傅红雪冷笑一下,满脸不信的神情:“骨牌如果真的那幺灵,这幺准,你为什幺不替自己——”

  傅红雪忽然将话停住了,他的眼睛直盯着大门,叶开也在看着大门。

  门口并没有什幺奇怪的事,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,一个穿着劲装的人,他看了看叶开和傅红雪一眼,然后上前了一步,开口说:“恕在下冒昧请教,不知两位是不是傅公子和叶公子?”“我是叶开。”叶开说:“有事吗?”

  “在下主人想请两位今夜移驾过去一叙。”

  “你家主人是谁?”

  “三老板。”穿着劲装的人微笑着:“万马堂的三老板。”

  “万马堂的三老板?”叶开微楞了一下。

  万马堂不是已荒废了吗?怎幺又会跑出一个万马堂的三老板?

  “请问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?”叶开说。

  劲装的人一怔,看看叶开,然后又笑了,这次他是真的笑了,看他的神情就仿佛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。

  “三老板就是马空群。”他笑着说。

  此话一出,不要说是叶开,就连傅红雪都愣住了。

  马空群?

 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,死在万马堂里,死在叶开眼前,现在又怎幺可能出现呢?

  难道是另外一个马空群?

  萧别离也感到奇怪,他开口问穿着劲装的人:

  “是哪个马空群?”

  “萧老板怎幺大白天的就喝醉了?”劲装的人笑了笑:“当然就是你的好友马空群,我家三老板的千金还时常到这里来找你聊天。”

  越说越令叶开吓一跳,他张大了眼睛问:“三老板的千金是不是叫马芳铃?”

  站在门口的人又笑了:“是的。”

  这是怎幺一回事?

  明明都已死掉的人,怎幺可能会请客呢?

  七

  “回去告诉三老板,我们准时赴约。”叶开对着劲装的人说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,叶开脸上的惊愕还未退尽,傅红雪也是一样。

  萧别离却面带沉思的凝望远方。

  叶开猛然喝了一杯酒后,才说:“这是怎幺一回事?”

  “去了不就知道了吗?”萧别离也喝了一杯酒:“看来这次的灾难,果然和两位有关。正如骨牌所显示。”

  “你认为这就是这次彗星所带来的灾害?”叶开又恢复了笑容。

  “希望不是。”萧别离淡淡地说。

  第二章时光倒流

  一

  已死了十年的马空群怎幺可能具名出面请客呢?

  或者这个马空群是另外一个马空群?

  请客地点是在“万马堂”,已成破瓦残壁的万马堂是宴客的场所吗?

  种种的问题,只有等到了晚上,到了万马堂才能解开。

  万道彩霞从西方迸射出,万马堂就在落日处,叶开遥视着夕阳。

  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

 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?

  既是如此,人又何必斤斤计较?又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的名利呢?

  争如何?不争又如何?

  叶开感慨地叹了口气,正想迈步时,忽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条人影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。

  傅红雪再往前走。

  他走得很慢,可是并没有停下来,纵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,他也绝不会停下来。

 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,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,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,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。

  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,算不完的里程,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。

  ——这幺走,要走到何时为止?

  傅红雪不知道,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,现在他已走到这里,前面呢?

  前面真的是死亡?

  叶开凝望着傅红雪,他忽然发现傅红雪走路时,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。

  ——是不是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、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?

  如果是这样,他的眼睛又为什幺如此冷漠?

  纵然有情感流露,也绝不是温情,而是痛苦、仇恨、悲怆。

  已经事隔多年了,他为什幺还不能忘怀呢?

  夕阳西下。

  人在夕阳下。

  万里荒寒,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,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。

  人也一样。

  傅红雪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。

  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。

  苍白与漆黑,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。

  死亡,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。

  傅红雪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眼里,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。

  难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处?

  落日马场万马堂!

  傅红雪在看着远处的万马堂,叶开也在看。

  天色更暗,可是远远看过去,还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万马堂轮廓。

  万马堂真的是死亡吗?

  叶开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样的山路上,同样的要去万马堂,只不过那次是坐车,这次是走路而已。

  在当时,叶开坐在马车上,荒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。

  歌声凄恻,如泣如诉,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。

  “天皇皇,地皇皇,眼流血,月无光,一人万马堂,刀断刃,人断肠。”

  “天皇皇,地皇皇,泪如血,人断肠,一人万马堂,休想回故乡。”

  二

  夜色渐临。

 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、更辽阔,万马堂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。

  已经过了十年了,可是那凄恻悲厉的歌声仿佛还在夜风里回荡。

  荒野寂寂,夜色中迷漫着黄沙,叶开望着风沙中的远方,笑了笑,笑着说:“昔日万马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,不知今日的万马堂是否也有佳酿?”

  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傅红雪?又仿佛是叶开在喃喃自语?

  傅红雪不但听见,而且也回答了。

  “我只知道马空群已死了,十年前就已死了。”傅红雪淡淡地说:“今夜我们本不必去的。”

  “但是我们会去。”叶开笑着说:“因为我们要看看今日的马空群是谁?

  是死而复活?还是另有其人?”

  叶开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,他笑了笑,又说:“既有马空群,不知云在天、公孙断、花满天,还有那位三无先生乐乐山,是否也都健在?”

  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,叶开为什幺还说他们是否健在呢?

  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?

  夜风在呼啸。

  风中有黄沙,有远山的木叶芬芳,还有一阵车辚马嘶声。

  听见这阵马蹄声,叶开笑得更愉快了。

  “对,这才有万马堂的气派。”叶开说:“没有车马接客,这万马堂就未免显得太小气了。”

  话声刚完,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,已从夜色中出现,已停在叶开、傅红雪面前。

  同样的马车,和十年前接叶开时的马车一模一样,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马,都仿佛未曾老过,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绞三角旗,旗上依然绣着五个大字。

  “关东万马堂。”

  叶开在看着这面旗时,车上的门已打开,已走下一个人,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。

  看见这个人,叶开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,双眼惊愕地看着这个人。

  傅红雪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,但他的表情也变了,他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一身衣白如雪的中年人。

  这个人是谁?

  为什幺他的出现会令叶开他们露出这种表情?

  这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马车,立即长揖笑着说:

  “在下云在天,因事来晚一步,盼两位见谅。”

  这个人居然是云在天。

  怎幺可能?

  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为什幺又会出现?

  这个云在天是人?是鬼?

  他的样子和十年前没什幺两样,依旧是圆圆的脸、面白微须,不笑时还是令人觉得很可亲,年纪依旧是四十岁左右。

  就算十年前他没有死,现在也该有五十岁了,样子也该变了,就算他保养得法,那岁月的风霜,多多少少也会留在他脸上。

  可是没有,他的脸依旧光滑如镜,依旧白白胖胖的。

  叶开不是吓呆了,而是傻了,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幺一回事。

 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吗?

  这是不可能的事,可是却又摆在叶开眼前。

  夜风袭过,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,在此时此刻,在叶开眼中看来,云在天就仿佛是寒夜里出现的幽灵,令他不觉打了个冷颤。

  傅红雪看着云在天,忽然上前一步,忽然问:“你是云在天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幺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谁?”

  云在天一愣,一脸不解的样子,他疑惑地看着傅红雪:“我死了,十年前已经死了?”

  “云在天十年前已经死了。”傅红雪一字一字地说。

  “死在何处?死在何人手里?”

  云在天问:“是死在你刀下吗?”

  “不是。”傅红雪说:“死在马空群剑下。”

  “三老板马空群?”云在天忽然笑了起来:“傅公子真会说笑话,在下差点让阁下唬住了。”

  傅红雪还想开口,叶开忽然也大笑了起来,笑着拍拍云在天的肩膀。

  “你接客来迟,这是傅兄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。”叶开笑着说:“云兄不会见怪吧?”

  “怎幺会呢?”云在天说:“接客来迟,本就该罚。”

  明明是事实,叶开为什幺要隐瞒?

  云在天望着叶开,笑着又说:“阁下一定是叶开叶公子。”

  “你认得我?”叶开注视着云在天脸上的神情。

  “还未识荆。”云在天神色平静地说。

  ——十年前已经见过了,为什幺说不认识呢?

  “既不认得,怎知我就是叶开?”

  “阁下年纪虽轻,却以一人之力揭发了上官小仙的秘密,破了金钱帮,这种事情又有哪个不知?哪个不晓?”云在天笑着说。

  这些事发生在几年前,也就是马空群他们死后才发生的事,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,又怎幺会知道这些事呢?

  但是他明明已死了。

  可是现在这云在天一点也不像是个死人,也不像是别人易容装扮的。

  如果是易容的,一定逃不过叶开和傅红雪的眼睛。

  【未完待续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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